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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

寻找濂浦炽——一个闽商的生前身后事

林文政

林寿熙,又名秉珰,字松卿,清同治五年(1866)生于福州濂江边一个古老的村落——林浦,因小名叫“炽炽”,福州人习惯称呼他“濂浦炽”。林寿熙自幼聪明伶俐,在村里的濂江书院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濂江书院不大,名气可不小,朱熹和他的女婿都在这里讲过课。林浦的名气就更大了,先是南宋末年收留了一个落难的皇帝,留下了福州唯一一座帝王行宫平山阁(元朝改名泰山宫),到了明朝又创造了“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的科举传奇。林寿熙便是这些进士、尚书的后代,可是家道中落,16 岁就坐上一只小船,背井离乡,进城打工去了。

那一年是光绪七年(1881),绍岐码头上人来人往,宋德祐二年(1276),被追杀的宋朝皇室就是在这个码头弃舟登岸的。他们在平山建立行宫,拥立8 岁的小皇帝登基。半年后,元兵破城,文武官员带着皇帝继续南逃,后来葬身海上。林浦因为见证了一个王朝的没落而为世人所知。眼前也是乱世,鸦片战争战败,福州成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商帮林立,贸易繁荣,尤其以木材、叶为大宗。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内陆地区崇山峻岭,森林茂密。闽江上游出产的木材顺流而下,经洪山桥,运至福州台江的三保、义洲、上下杭一带,形成木材批发市场,然后经马尾港运往外省,市场远及长江流域和北方的大城市。

经人介绍,林寿熙在福州三保的一家木材行里当了学徒。林寿熙勤劳肯干,又会识字算数,所以深得老板器重,很快从一名伙计当到了账房先生。老板见他待人和气,善于交际,试着让他谈了几桩生意,都不负期望,便大胆提拔他做了掌柜。后来老板在天津又开了分号,派林寿熙前往管理。都说福建人“门内一条虫,出门一条龙”,林寿熙早就想出去闯荡一番了,而且天津距离京城那么近。这一回,他登上的是一艘大船……

在天津的几年里,林寿熙对北方的木材市场有了深入的了解,积累了丰富的人脉资源,对木材行业轻车熟路,便产生了自立门户的想法。经验有了,客源也不用愁,只是还缺点资金。林寿熙回了趟老家,找几位兄弟商量了一番,大家纷纷入股,在天津和福州义洲创办了“谦记木材商行”。

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从天津一路打进北京,将皇家园林“三山五园”全部付之一炬,大量民居惨遭涂炭,战后重建对木材的需求非常大。林寿熙接到了大量的订单,他深入闽北林区以低廉的价格采购木材,经福州中转,运往天津、北京高价售出,从中赚取高额利润,不到几年时间就积攒了巨额的财富。林寿熙在经商之余,非常注重人际关系的经营。在封建社会,很难在商言商,要想做大生意,必须和政府官员搞好关系,需要贵人的提携。林寿熙的贵人就是陈璧。

陈璧,字玉苍,生于咸丰二年(1852),光绪二十七年(1901)任太仆寺少卿兼顺天府尹,光绪二十九年(1903)任商部侍郎,光绪三十一年(1905)任户部侍郎。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历任北京市市长、商务部副部长和财政部副部长。林寿熙之所以能结识陈璧,多亏了老乡这层关系。陈璧的老家在今闽侯南通,与林浦所在的南台岛仅一江之隔。

林寿熙与陈璧是如何相识的,我们无从得知。陈璧17 岁考上秀才,24 岁中举,26 岁进士及第,然后四处为官,光绪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1896-1899)回闽奔丧,整顿船政,开矿办学。两个人应该是在这段时间里认识的。陈璧回京后,清王朝又进入了多事之秋。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事变,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皇西逃,正阳门城楼惨遭焚毁,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慈禧太后挪用海军军费建的颐和园又遭洗劫。1901 年《辛丑条约》签订,慈禧太后一回到北京,就将正阳门和颐和园的修复提上了日程。由于慈禧西行期间,陈璧留守京城,安抚民心,与联军多方周旋,所以深得慈禧太后赏识,被提拔为顺天府尹,并与直隶总督袁世凯一起被任命为正阳门和颐和园的勘估大臣。

正阳门俗称大前门,是北京9座城门中最为高大雄伟的一座,是皇城的入口、国家的门面,而颐和园是慈禧太后退居养老的离宫。修复城楼和园林都需要一大笔钱,对于刚刚经历巨额赔款的清政府来说,实在是捉襟见肘。颐和园关系到老佛爷的日常起居,一刻也耽搁不得,至于前门楼子,考验文武百官忠心和孝心的时候到了。然而此时大清朝已是江河日下,各省官员多持观望态度。陈璧将这个消息及时透露给了老乡林寿熙,精明的林寿熙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了获得颐和园木材的独家采办权,他主动提出捐修正阳门,以报效朝廷。据陈璧估算,修复正阳门需花费白银443000两,不知其中有多少是林寿熙所捐。凭借捐修之举和陈璧的推荐,林寿熙顺利拿下了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建设项目。

颐和园的山水画卷在林寿熙面前缓缓展开。他卖了那么多年的木材,还从未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建筑。他虽然从小就在宋帝行宫里玩耍,但是从未想过有生之年可以走进真正的皇家园林,参与皇室的工程建设,这是何等的荣耀和风光啊!相比之下,村里的那座泰山宫显得太过简陋了。万寿山上的佛香阁犹如众星捧月,巍峨壮观。还有昆明湖边的那艘清晏舫,园子里唯一带有西洋风格的建筑,华丽的雕刻,拱形的门窗,彩色的玻璃,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或者正是在那样的时刻,他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能将自己的房子也装修成这样多好。

皇家享用的东西,每一根木材都要精挑细选,每一个细节都得全神贯注。林寿熙不辞辛劳地奔波于福建与北京之间,亲自督办木材采购、押运事宜。木材源源不断地运往北京,白花花的银子也涌进了林寿熙的口袋。林寿熙发了财,便回老家大兴土木。房子呢,就建在宋帝行宫边上,风格上应该中西合璧,紧跟潮流……

光绪三十二年(1906),正阳门城楼修复完毕,林寿熙又为自己捐了个四品直隶候补道员,成了红顶商人,事业和名声都达到了顶峰。但是“福兮祸之所伏”,大厝还未落成,林寿熙就遭人检举。按照文史专家、原福州市文物局局长曾意丹所著的《福州世家》《福州古厝》里的说法:林寿熙采办造园木材时,在押运木材的商船上挂起龙旗,通过关卡时就可以免检免税。林寿熙在办皇差时,挟带了私货,后被人告发,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锒铛入狱。审理此案的正好是陈璧。在狱中,陈璧问林寿熙:“你是要钱还是要命?”按照清代的律法,人犯只要死了就算结案,不再追究。林寿熙为避免人财两空,选择了舍命保财,不久就吞金自杀了,既保住了家产和名誉,也保护了可能受牵连的人。

奇怪的是,作为清末巨商,林寿熙身后居然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资料,不管在正史还是野史里都难觅其踪,即使在乡间,也只有支离破碎的口头传闻。所以我决定到林浦走一趟,看看能否从他的后人那里获取一些可靠的信息。

濂浦炽大厝位于仓山城门镇濂江村泰山前3 号,距泰山宫不到百米,背靠平山,坐东朝西,占地约5000 平方米,建成后一直是村里最豪华的住宅。建筑前有“福”字照壁,高大的门楼犹如一堵城墙,13 级台阶气势恢宏,显示出主人显赫的地位,在一片新旧混杂的民房中显得尤为醒目。紧闭的黑色大门使大厝更显得壁垒森严,和他的主人一样高深莫测。正当我端详着精美的砖雕和灰塑,负责管理大厝的林大湘刚好回来。林大湘今年76 岁,他的爷爷林梅卿跟林寿熙是亲兄弟。他热情地带着我参观了整座宅院,一边感慨着岁月的侵蚀和维护的艰难。

大厝共有三列,中轴为传统风火墙式建筑,古朴典雅,前为天井,左右披榭二层。正厅名“孚荫堂”,为纪念林寿熙先父林恒孚而设,厅前横梁正中供奉圣旨龛,彰显着主人昔日的荣光。正厅背后和左右两侧各有一座两层西式洋楼,右侧洋楼的一楼有舞厅,内有西式壁炉,廊下有罗马柱,左侧洋楼中有螺旋式楼梯,这在当时十分罕见。林大湘说,这座老房子不仅做工精致,而且选材优良。由于林寿熙是木材商,所以建造自家的豪宅自然选用的是上等优质的木材,梁柱多为柚木和杉木,木料胸径达60 厘米,有的超过12 米长,均有百年以上的树龄,门窗则采用木质硬度适中、不易变形、易于加工的楠木。

坐在大厝的天井中,林大湘聊起了家族的往事。对于林寿熙的发迹以及在北方的光辉岁月,他并没有更多的了解。他告诉我,林寿熙是个很重亲情的人,在他发达后,不但建了这座“上新厝”给自己和几个亲兄弟住,还在见泉林公家庙对面,给堂兄弟也盖了座“下新厝”。此外,林寿熙在仓山还有一座红砖洋房,在原来福州茶厂的位置,据说更加豪华,1949 年以后成了茶厂工人的宿舍,后来被拆除了。宣统元年(1909)四月初八,林寿熙突然去世,年仅44 岁,埋葬于林浦附近的湖地里村。林寿熙生有两儿一女,长子林琪藩接管了“谦记木材商行”,抗战期间天津大沽口沦陷,一艘满载“谦记”木材的俄国商船被日军充为军需,损失惨重,商行从此走向没落。林寿熙的后人中,读书的多,经商的少,分散在全国各地,有的旅居海外。1949 年以后,大厝曾被村大队部、黄山中学使用,日渐败落,正厅后的洋楼二楼一度倒塌。大厝的后山原有私家花园,后来荒废了,兴建了林浦小学。2004年和2008年,后人共同出资100多万元,对大厝进行了两次修缮,修复了正厅和背后的洋楼。

现在林寿熙的孙子辈,只有3人依然健在。关于林寿熙的死,他的后人,包括他年过八旬的孙子林瑞鼎,都认为“吞金自杀”的说法没有史实依据,纯属无稽之谈。由于过去的商人都是将老婆孩子放在家里,一个人外出打拼,所以在外面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谁也无从知晓。林寿熙在京城赚了大钱,才40多岁就客死他乡,难免引人猜测。他的后人提出了几点质疑:

首先,光绪三十三年(1907),陈璧升任邮传部尚书,也就是现在的交通部部长,怎么可能到刑部审理林寿熙的案子?而且当时陈璧因为严禁腐败,废除官吏乘火车、运货免价的特权,触犯了一些贵族官僚的利益,于宣统元年(1909)遭到了弹劾罢官。其次,犯人入狱时只能身穿囚服,所携带的物品必须没收干净,林寿熙吞的金又从何而来?再者,林浦村口至今还立着一块墓道碑,上书“清诰授资政大夫直隶候补道秉珰松卿林公神道”,碑顶刻有“圣旨”二字,如果林寿熙是畏罪自杀,他的遗体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地从京城运回福州,朝廷还御赐了墓道碑呢?

所以,林寿熙的后人坚持认为林寿熙是病逝的,至于是什么病就不得而知了。旧时医疗条件落后,伤寒、中暑都会引起死亡,同时也不排除中风、脑梗死、心肌梗塞的可能。林寿熙的曾孙林曦小时候生活在林浦老宅。据他回忆,他105岁去世的祖母曾对他说起过:林寿熙大部分时间都在北方做生意,盖大厝时专程返乡上梁、办酒,然后马上赶回天津。当时正是春末夏初,天气开始变热,林寿熙来回奔波,过度劳累,到了河北就病倒了,死在了半路上。好端端的一个人,出门没多久就变成了一副棺木运回来,使人浮想联翩,坊间的传闻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无头公案。而大厝的规模,也因为林寿熙的突然病故,比原先计划的缩小了许多。

走出濂浦炽大厝,我决定到江边走走。十年前我曾来过几次林浦,都是带着朋友来参观泰山宫、濂江书院和林尚书家庙。而今村子里除了多了几座水泥房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村子周边的环境,已经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濂江对岸的湿地上,海峡会展中心、福州规划馆、中庚酒店拔地而起,泰山宫前的沿江地带修建了公园。我努力寻找着那个消失在记忆深处的水乡,一位老人主动给我当起了向导,陪我去寻访那些存在和消失的古迹。

沿着江边的公园边走边聊,我们不知不觉走出了林浦村,来到了新修的南江滨东大道上。卡车疾驰而过,令我一时恍惚。从泰山宫一路走来,我发现,不过十年的光阴,绍岐码头已无迹可寻,原本伫立岸边的石塔和荒草淹没的炮台也跑到了人行道上。站在2012 年通车的魁浦大桥下,我已经想象不出这里十年前的样子,更何况一个世纪以前,那个林寿熙生活的时代。

老人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述着这座村庄的故事。故事怎么也讲不完,他坚持要陪我走到公交车站。当公交车开动,我望着老人不断缩小的身影,不禁百感交集。再过十年,这座古村又会变成什么样呢?有朝一日这些老人都不在了,又有谁能将这些故事继续传说下去?临别时,老人对我说,无论如何,濂浦炽为重修正阳门、颐和园出钱出力,对国家是有贡献的,是个有责任感的商人,他是我们林浦的骄傲,所以你要好好地写他。虽然他已经走得太久、走得太远了,背影是那么的苍老,那么的模糊……

(摘自《闽都文化》2018年第二期)

责任编辑:李牧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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