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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没有事前出示“抢救告知单”,也没有事后告知抢救原因和过程 ■孩子脑损伤确诊,父亲认为因为医院失职导致孩子错过最佳治疗时间

婴儿确诊脑损伤 家长质疑医院隐瞒抢救并篡改病历

小安的脑损伤现在还看不出来,要不断随访观察。

每当看到出生刚满两个月的儿子把头偏向一侧,或是眼睛长时间盯着某处,抑或叫他名字却得不到反应时,“关于脑损伤”的种种恐怖想象就在钱毅脑中一次次冒出。

今年9月10日,钱毅的儿子小安在禾新医院五楼产房剖腹产出生——55岁的钱毅和38岁的妻子,在准备了多年后,终于通过试管婴儿的方式,迎来了爱情的结晶。

然而,迎来新生命的喜悦在24小时后成了对未来无尽的忧虑。

小安仅出生一天,钱毅就被告知,孩子急需转院治疗。但禾新医院此前从未告知,孩子在出生时曾因严重窒息被抢救,且禾新医院在事后又擅自修改了病历……

承诺“新生儿24小时密切看护”的禾新医院究竟对孩子做过些什么?

(应当事人要求,钱毅、叶文均为化名)

胃癌后试管婴儿“得子”

2016年9月10日11时58分,钱毅的儿子小安在禾新医院五楼产房剖腹产出生,孕龄39周,足月生产,体重3270克,身长50厘米。

约半小时后,躺在平板车上的钱毅妻子叶文和儿子一同被推出产房,钱毅上前安抚还没退麻的妻子时,看到了自己等了三年的儿子:明亮的眼睛,圆润的脸蛋,嘴角眯着,“那一刻别提多开心了”。

接着,妻子被推进VIP病房,儿子被医生推到新生儿科病房,沉浸在喜悦中的钱毅站在走廊上,准备感谢接生的医生护士。

“我把你的孩子抢救过来了。”禾新医院新生儿科的邱医生走过钱毅身边时说了这样一句,随后径直走向电梯,钱毅还没反应过来,电梯门就已关上。

抢救,这个词经常在医院听到,但钱毅并没能真正明白它的意思。

55岁的钱毅和刚刚过完38岁生日的叶文,等了这个孩子3年多。

时间回到2013年年初,钱毅和叶文决定要个孩子。彼时,叶文35岁,已被归属为高龄产妇,而丈夫钱毅刚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

2010年,年近50岁的钱毅被诊断出胃癌,癌细胞出现转移,病情不断恶化。经过1年多的化疗和手术,在切除80%的胃后,钱毅从鬼门关逃生。经过一年多的恢复,钱毅也做了完备的体检,被告知身体条件可以要孩子。

“以前我没有打算生孩子,年纪大了反而有了这个想法。”事业成功、交际广泛的钱毅考虑到两人年纪和身体状况,为保险起见,夫妻两人决定通过试管婴儿的方式人工受孕。

2015年年底,叶文怀孕了。

为了给妻子尽可能舒适的生产环境,在咨询过多家私立医院后,钱毅选择了上海禾新医院。

“我们购买了服务标准最高的‘豪华剖腹产套餐’,包括剖腹产和4天的住院病房在内,共6万元。每次1000多元的挂号、产检费用需另外付。”钱毅说,医院当时承诺,从产检到生产全链条服务,新生儿24小时密切看护,病房一人一间,有冰箱、电视、单独洗手间,产房就在同一楼层。

婴儿突发窒息转院治疗

9月10日下午2点左右,小安被护士抱进房间,紧挨着术后伤口还未完全愈合的妈妈。

护士并没有留下更多嘱托,也没有透露“新生儿入室检查记录”上记载的“新生儿轻度窒息”的内容。

下午4时30分,先前曾透露婴儿被抢救过的新生儿科邱医生进来查房。

叶文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邱医生没有带着听诊器,也没有拨开襁褓,只是看了看孩子,然后写下了短短两行的查房记录,大致内容为:体温36.7℃,呼吸平稳,“需细心观察,精心护理”。

直到第二天下午,接班的新生儿科夏医生来查房,期间近10个小时,除了进来查看产妇情况和给婴儿喂奶粉的年轻护士外,邱医生再没有出现过。

9月11日12点50分许,婴儿熟睡着,接班的夏医生打开了孩子的衣服查看,发现小安虽然没有呼吸急促,身体表面的情况也很正常,但在呼吸时出现了“肋缘吸凹”阳性表现,口中发出卟卟声,有点呼吸困难,用听诊器听发现有杂音,从业数十年的经验告诉她,这个症状不是正常孩子应该出现的。

夏医生建议钱毅最好让孩子拍个胸片。胸片造影的结果被夏医生记录在“查房病程记录单”里,“双肺内带纹理增强模糊”“右肺叶见全程水平裂显示”“有新生儿湿肺可能”。

对于这一结果,夏医生建议钱毅最好将婴儿转院至儿童专科医院进一步诊治。

为什么突然出现这个状况,钱毅想不通。孩子一直在禾新医院的房间里,当天上午10点左右,护士还把孩子抱出去游泳了,“一下子就严重到要转院了,我当时心里又着急又恼火。”

9月11日下午4点30分左右,经过反复协商,家属跟医院终于达成一致,先将小安转至复旦大学附属儿科(下文简称“儿科医院”)医院诊治,其他事情过后再谈。

之后获悉出生时曾被抢救

儿科医院的入院检查结果证实了夏医生的诊断,且病情有所恶化:婴儿存在湿肺、严重缺氧、心脏二级杂音、两脚发紫等症状。儿科医院当即紧急采取救治措施,同时希望能了解孩子之前在禾新医院出生时抢救的具体过程以及用药等信息。

钱毅随即与夏医生取得联系,他直到此时才了解到,儿子出生时严重窒息,抢救时进行过插管,整个抢救时间为5分钟,出生评分为4分,抢救后,评分为10分。

得知上述经过,儿科医院的医生也意识到问题可能更严重,建议钱毅给儿子做核磁共振脑电波进一步确认病情。

9月12日,脑电波结果显示,小安除了脑部左边有淤血之外,在脑部内侧重囊左右两侧有损伤。儿科医院医生委婉地透露,严重窒息的结果可能会导致脑损伤。

脑损伤,这个词对钱毅来说既陌生又熟悉,他一个朋友的儿子也是出生时难产窒息造成脑损伤,后来成了脑瘫。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他决定先瞒着伤口还没痊愈的妻子,同时也决定要跟禾新医院讨个说法。

钱毅后来从禾新医院复印的“新生儿出生记录”中看到,小安出生1分钟时,呼吸浅、哭声小、肌肉张力松弛、导管插鼻和弹足底反映微弱、身体皮肤发红肢体发紫,满分为10分的新生儿综合评分,小安只有4分,需要立即抢救。但自始至终,禾新医院既没有在事前向家属出示“抢救告知单”,也没有在事后告知抢救的原因和过程。

为什么新生儿出现窒息以及抢救过程均未告知家属?

医院抢救时的插管措施是否规范?

然而,面对这一串的质问,禾新医院一改对客户亲和的态度,改由律师出面,强硬地拒绝给出任何回应。

无奈之下,钱毅向徐汇区卫计委反映此事,由徐汇区医疗调解委员会介入调查。

此后9天,叶文继续在禾新医院住院,挂念儿子的叶文整晚整晚地失眠,孩子不在身边的第一晚,她更是哭了一整夜。

原始和封存病历有变化

9月19日,小安从儿科医院出院。儿科医院出具了“新生儿出院后门诊随访知情同意书”,医院的诊断情况不容乐观:新生儿窒息、湿肺、先天性卵圆孔未闭、新生儿败血症(临床)。最后一项“新生儿脑病(脑损伤)?”的疑似诊断,在钱毅的心里埋下一颗不知何时爆发的定时炸弹。

当天,钱毅想把儿子先带回妈妈身边,但遭到了禾新医院的拒绝。医院的理由是,孩子已经从禾新医院转院了,再回来“名不正言不顺”。

院方的态度直接点燃了钱毅心中压抑许久的怒火,“我老婆还住在医院,让分别这么长时间的孩子先回到母亲身边,然后再一起去月子中心,这个要求过分吗?还是你们医院害怕承担应有的后果?”最终,禾新医院还是接纳了婴儿。

9月20日,在徐汇区医调委的督促下,禾新医院通知钱毅就此事进行商谈,一场父亲和医院的战火,愈燃愈烈。

当天下午2点,钱毅和律师带着一份草拟的备忘录来到禾新医院,提了四点内容:1、封存医学病历档案;2、禾新医院后期对孩子进行持续的关注和陪同随访;3、家属购买的6万元套餐只能在医院住4天,产妇后来多住的几天费用如何测算;4、孩子后期随访的过程中,如果孩子身体出现问题(一般要6个月至1年才能看出孩子是否存在脑损伤等其他问题),要求有第三方机构介入并进行鉴定,如果鉴定结果为医院在孩子出生时存在医疗过错等情况而造成的问题,医院需负其相关责任并进行相关赔偿,同时双方需就此事签署一个书面说明,认可有此事的存在。

院方派出的会谈队伍包括市场部吴小姐、帮叶文接生的杨副院长、新儿科夏医生和一名法务。

对于钱毅提出双方签署备忘录的要求,院方一直没有明确的态度。当天的会谈一直僵持到晚上8点,院方这时才到场的一位律师明确表示:除封档案外,上述其余三条均不能达成一致。

最终,钱毅同意当晚先把病历档案封存,其他事项再议。

在此过程中,院方工作人员一个小动作却引起了钱毅的警觉。他起身离开会议室,路过一间办公室时清楚地看到,之前与他会谈的吴小姐与旁边的女工作人员正在整理档案,但一见到他,两名工作人员突然慌乱无措,胡乱地将手中拿着的文件往包里一塞,他直觉这里面可能有猫腻。

当晚11点,开始封存病历档案。吴小姐从包里拿出备封的文件夹时,钱毅问了一句“档案是不是修改过?”对方突然神情慌张,并试图将摆在桌上的档案袋抽回。

钱毅迅速伸手将档案袋按住,“谁也不能动!”双方对峙情绪一度剑拔弩张,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钱毅选择了报警。

“在儿子转院时,我到禾新医院来复印过当时的原始病历,包括手术间里的‘分娩记录’,并且拍了照片。”警察到场后,钱毅当着民警的面查看了病历。经过对比,他发现医院准备封存的档案中,好几份材料都发生了变化。

在“上海禾新医院新生儿出生记录”上,原始病历中的“气管插管‘1’ 次”,被篡改成了“气管插管‘无’次”,原先的阿拉伯数字“1”,经勾画篡改变形为汉字“无”,旁边添加了四个字“喉罩吸氧”。

在“分娩记录”里,原件中“急救处理”一项记载的“稀粘液、气管插管1次”字样被一道横线划去,后面重新添加了“喉罩吸氧1次,Apgar 评分(即新生儿评分)10”的内容。

钱毅随即提出要所有档案的复印件,同时要求封存原始病历,目的为日后走司法诉讼程序时提供笔迹鉴定之用。

“根据规定,你只能封存复印件。”院方律师态度强硬。

“你给我24小时,明天让徐汇区医疗委介入调查。”钱毅也表明自己的立场。

“好,就等你24小时,你搞不出来,我明天下午5点就拆了。”院方律师勉强同意。

在民警和双方律师的见证下,院方提供了复印件,封存了原件,钱毅拍照并签字确认。双方暂时熄火。

新生儿脑损伤被确诊

9月26日,小安从儿科医院出院一周后,钱毅拿到了“出院小结”。先前签署的“随访知情同意书上”,“新生儿脑病(脑损伤)?”的疑似诊断结论被确认。

咨询过国内外熟识的新生儿科专家后,钱毅了解到,“新生儿窒息”和“新生儿湿肺”这两种情况,每个新儿生都有发生的概率,只要及时处理就不会留下后遗症;“先天性卵圆孔未闭”指新生儿的心脏有一个门没关,90%的孩子在其生长发育中能自我愈合,后期通过手术也能修复;而“新生儿败血症”,小安已经没有了。“最关键的是脑损伤,最坏的结果是脑瘫。我儿子的损伤程度现在还看不出来,要不断随访观察。”

造成现在的处境,钱毅归结于禾新医院相关医生的失职。

“医院和医生为什么没有及时告知新生儿有窒息情况?为什么对家属隐瞒抢救过程?医院有没有做到先前承诺的对新生儿24小时密切监护?”钱毅认为,因为医院的失职,导致他儿子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有可能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尽管记者多次尝试联系禾新医院,但这家在官网首页挂着“国际私家贵族产科”的医院,最终还是没有接受晨报记者的正式采访。

【新闻延伸】

病历究竟属于修正还是篡改?

此前,禾新医院曾通过医调委向钱毅解释,“修改病历”的原因是医生搞混了“插管”与“喉罩”的概念。但这个解释反而加重了钱毅的疑惑,他咨询了几家公立医院的儿科医生,对于所谓的“喉罩”都很陌生。

禾新医院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新生儿科医生私下对记者解释,“新生儿出生时如果没有呼吸,一般会先采取面罩加压供氧的方式,辅助呼吸。面罩不起作用时,就会采取插管的抢救技术,将一根特制的气管内导管经声门置入气管,通气供氧。这家医院说的‘喉罩’,是面罩加上一个小喇叭口形状的导管装置,把导管放在气管管口(咽喉处),对新生儿进行供氧,说是创伤比较小。但这个‘喉罩’我没有临床操作过,之前也没见过。据我了解,目前上海好像只有这一家医院在用。”

公开的医学报道曾提到,在抢救时,喉罩置入时刺激轻,且插入容易操作,有效减少声带和气管的机械性损伤,减少喉痉挛的发生率,拔除后并发症少。

“从我的角度看,医院改把‘插管’篡改为‘喉罩’就是在欲盖弥彰,避重就轻。”钱毅出示了除上述两份原始记录外,更多表明存在“插管”的证据:一份“临时医嘱单”上记录,“2016.9.1012:10气管插管×1次执行时间12:00”;“主治医师查房病程记录单”记录,“2016.9.1012:30气管插管加压吸氧”;“住院账款明细”有一项计价码为“23009”,中文名称为“新生儿气管插管(抢救)”的收费项目,金额为500元。

禾新医院提供封存的病历与原记录之间的变化,是否如钱毅所指,存在“篡改”病历的过错呢?

针对病历书写的相关规范,徐汇区卫计委下属的卫生监督所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卫生部2010年颁发的新版《病历书写基本规范》第七条规定:病历书写过程中出现错别字时,应当用双线划在错别字上,保留原记录清晰可辨,并注明修改时间、修改人签名,不得采用刮、粘、涂等方式,掩盖或试图除去原来的字迹。

“《规范》规定可以修改的情况是,出现了错别字才能改,也就是说只有笔误的时候才能改。而且修改也有相应的规范,要有修改时间和修改人签名,这些都是明文规定的内容。”徐汇区卫监所的李医生告诉记者,如修改的内容在原则上颠覆了原记录,影响了治疗过程记录的客观性,都是不合规的。

李医生还表示,病历记载的变化如影响司法机关对医疗过程的判断和追溯,不能作为鉴定的依据,可视为医院存在篡改或者病历资料的情节。根据 《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第58条第三款规定,伪造篡改或者销毁病历资料,可推定医疗机构有过错。

钱毅说,他自己得胃癌的时候,心里都没这么害怕过,但面对儿子今后还要不断随访的现状,他直言:“我还没做好准备面对最坏的结果。”

责任编辑:金林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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