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孤岛与孤岛之间建立了链接
一位失独母亲带领同命人一起跳自学的舞蹈。
初来到北京时,李碧玉很孤单,希望在周末为自己找点事做,便在网上搜旅游、户外、跳舞等各类qq群,偶然在自动弹出的群推荐里发现了一个失独群,这是她第一次接触了“失独”两个字,从前她并没听说过“失独”的概念,也不知道在自己之外还有这样的一个庞大群体。
“加了进去,特别激动,一开始憋了满腹的话想说。我上班的时候肯定不能给领导看见,就偷着聊,偷着流眼泪。”李碧玉回忆,“加了群以后,群里发通知,希望组织大家一块过年、吃暖心年夜饭。”作为外地人,李碧玉担心自己不能参加,但最后还是报上了。
孩子离开后,李碧玉已不再看春晚,春晚里反复出现的“阖家团圆”都是刺激她伤心之处的敏感词汇,“不愿意看到那种太欢乐的场合。”
而同命人的聚会如星火燎原,孤岛与孤岛之间建立了连接。同命人是失独者之间的叫法,陌生的同命人往往初逢便相互抱头痛哭,彼此以家人、兄弟姐妹、后天亲人相称。李碧玉记得,自己哭得最百感交集、最狠的一次,是在内蒙古参与“大地妈妈”易解放组织的公益植树活动,“见到了易妈妈、毛姐姐,感觉找到了归宿。”在身边榜样的大爱感召和浩瀚沙土的大自然作用力下,李碧玉觉得自己正是在那一次走出来了。
2012年10月25日,由毛爱珍担任理事长的尚善成立,专事抑郁症防治和失独群体精神关爱领域,至今已持续举办了系列相应群体的集体活动。“很多时候毛阿姨都会用自己的经历去劝说,因为她最清楚这帮人,如果是我去劝说,他们会觉得你根本不理解我,可是同命人劝说,首先第一句话就会说——我和你是一样的。”尚善关爱失独项目专员辛欣告诉记者。
2014年底,同年8月失去儿子的赵存志接触了尚善,儿子的离世诱发了他的抑郁症,“那时候就是每天天崩地裂的感觉,活着也不知道干什么,吃不下饭,觉也没法睡,昏昏沉沉,就那么躺在床上,一天一天地迷迷糊糊。”每时每刻,赵存志的脑海里都是儿子,“儿子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已经深刻固化进我的脑子里,只要外部有一点信号,思绪就会泛滥而出。”看到陌生的小情侣,赵存志会想到自己的儿子;看到周围的小孩,他会想到儿子小时候的样子。静静地坐着、发呆,几乎占据了他一天中大多数的时光。
在毛爱珍的推荐下,赵存志每个月固定地去北京安定医院找精神科主任姜涛开药并预约好下个月的诊疗。现在,赵存志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一包装了7种药的塑料袋,52岁的他头发已近乎发白,受到药物副作用的影响,他的体重比以前多了几斤,脸也明显发胖。
赵存志坦言,孩子不在,压在身上最重的石头就是孤独感,感觉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如果不是因为在尚善参加各种活动,正确认识到抑郁症并认识了这么多和自己一样的群体,自己完全有可能会有想不开的一天。“见到这么多同命人,大家可以敞开心扉地去说压在心里的痛苦、怨恨,并互相鼓励、互相安慰,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孤独感。”平时,赵存志常常和同命人在市里聚会,坐下来聊聊天、吃吃饭、喝喝酒,他也发现自己的妻子只要跟同命人在一块,就相对轻松愉快,而只和他在一块时,仍然会哭、想不好的事情、怨天尤人、感叹命运不济。
辛欣观察到,即便是在同命人聚会上又唱又跳、玩得很high的老人,回到家里又是另一个样子,“在这里人前欢笑,背后还是悲伤。”带领失独姐妹们一起练空行禅的李碧玉很早便发觉自己的笑并不自然,“我曾经遇到一个会看面的,说我们的笑跟别人的笑不一样,我们的笑是伪装的笑。”“人就像向日葵,正面永远明媚鲜亮,背面却将悲伤隐藏”,这是她微信朋友圈的个性签名。深夜一想到儿子时,李碧玉便再也睡不着了,一个人在房间里总会低声啜泣。
尽管情绪会反复,但是失独者之间的抱团取暖却已是照亮黑暗里的火苗,漫长余生的步伐从踽踽独行变为了砥砺前行。“我们不再专门去找志愿者,他们自己就是志愿者,”辛欣向记者表示,“很多大学生志愿者来,干了一阵,走了,再也不来了,从此失去联系了,老人刚刚与其建立的连接则又要失去,虽然活动继续,但忽然走了又来一新人,老人心里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在辛欣看来,不断地建立与中断连接,对上了年纪的失独者其实是一种二次伤害,如果大学生只是为志愿而志愿,不能保证长期稳定地与失独老人连接,不如不介入。
对此,一位曾在尚善为失独老人提供过服务的社会工作专业的大学生志愿者向京华时报前街一号记者表示,延续性与专业差异性相关,“经管类、理工类的大学生志愿者可能更强调指标,我们专业的则更强调建立关系。不管是针对失独群体还是其他人群的一些社会机构,可能一听到‘大学生志愿者’、‘实习’这种字眼,就觉得他们跑来可能是为了混个时长、盖个章、去完成自己的任务,这其实是对‘实习’这个词的污名化。我们社会工作专业的实习,不光是为了完成论文,也是想通过论文得到实践性经验,以后能真正帮助他们。”
在尚善的聚会上,失独老人们自己担任了自己和同命人的志愿者。他们亲自动手包饺子、切蛋糕、分水果,平时,他们在微信群里互相嘘寒问暖、分享节日祝福。在毛爱珍的带领下,老人们成立了书画组、腰鼓队、音乐组等多个兴趣小组,互相切磋技艺、充实生活。失独母亲玫瑰报了老年大学,每周固定地去上二胡班、国画班,并把作品拍成短视频,上传在一款视频App上。赵存志向同为失独者的毕可鹰学习了萨克斯,重新捡起了他大学时的音乐爱好。李碧玉称自己喜欢舞蹈、旗袍走秀,在学习了空行禅后没事在家也打打坐、站站桩,以消磨独处的时光。
老人们的心愿是将来能和同命人群体一起养老,“不然每到过年过节,人家儿女来看望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是什么心情,人家有儿女的老人高高兴兴的,我们孤苦伶仃的,”李碧玉说。
目前,北京市已有第一家专收失独老人的养老院——北京市第五社会福利院(以下简称“五福”),据报道,五福拥有床位450张,先期为失独老人提供50张以上的床位。然而,相较北京市已过万的失独老人数量,仅靠五福的承载力显然还远远不够。据人口专家估算,我国目前至少有100万个失独家庭,每年新增失独家庭7.6万个。
随着年关将近,失独老人正期待着属于同命人群体的年夜饭。“我们来就是为了吃一顿饭吗?真的不是,就是为了彼此见一见、说说话、温暖一下,”失独母亲朱红称自己如今对毛爱珍曾说的“助人自助”感触越来越深。“毛姐也是疯狂,拼命做这么大的事,自己的钱不拿去旅游,却给大家花,组织我们这帮人上课、做心理疏导、一块做游戏,这不沾亲不带故,外人看来这不就是疯了吗?其实,她表面上安抚别人,从中也是在给自己的内心找点有益的寄托。”王卫国分析道。
采访中,“躲年”是失独者群体私下常会表露出的词汇,“不爱过节,越是过节,外面鞭炮声越噼里啪啦响,我们越受刺激,”一位失独母亲告诉记者,“如果有组织将我们同命人凑在一块过年,我们哭也好,笑也好,我们是一样的,不受外界干扰,会感到多点暖意。”
责任编辑:肖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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