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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大院里的盲人:学习抢红包 听《人民的名义》

沈阳铁西区盲人大院,老人在晒太阳。

天擦亮不久,“哒哒哒”,盲棍击地声响,盲人大院醒了。

这座位于沈阳市铁西区的大院本没有名字,院内呈环型分布的8栋楼都是回迁房,1989年沈阳互感器厂的盲人职工们被安排在此聚居后,“盲人大院”的名字便叫开了。

人最多的时候,院子里住了一百多位盲人。

28年过去,盲人大院周边高楼渐起,大院南边的街道成了沈阳有名的汽配城。

院内砖红色的墙皮开始脱落,盲人们和这座大院一同老去——从最初的一百多人逐渐凋零至六十七人,他们的平均年龄76岁,每年都有两三个“没了”。

不变的是,几乎每一个院里的盲人都说:我哪儿也不想去,这就是最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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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社区举办活动有30多位盲人参加。

(一)

77岁的李凤珍皮肤白净,鼻梁挺直。她曾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瞳仁清澈,不眨眼时能看到漂亮的双眼皮,现在只剩下一弯褶皱。

她说话轻声细语,齐耳短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清瘦的双腿套着一条浅灰色的牛仔裤,一个人发呆时,安静地像一株植物。

来到大院之前,李凤珍因为失明,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年,“啥都不想听,啥也不想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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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珍走在去活动室的路上。

她本是一个爱花的姑娘,阳台养了鸡冠花、吊兰、文竹,21岁开始,她得了青光眼,视力一点一点消失——先是蒙了一层薄纱,接着眼前涌动黑的、白的、红的色块,后来,每天看到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雾,最后,“啥也看不见,白天黑夜一个样”。

她再也没养过花,去公园别人让她摸“肉乎乎的大朵花”,她不摸,怕心痛。

“出门都是健全人,会犯怵”,来到盲人大院之前,李凤珍住的院子几乎没有盲人,缓过劲来后,她喜欢呆在家里嗑瓜子,听评剧。

1992年,李凤珍嫁进了盲人大院。丈夫也是一位盲人。

她的家简洁朴素,家具一律沿着墙壁摆放,这样不容易磕碰。厨房的瓶瓶罐罐摆放都有讲究,最左边的是盐,往右依次是酱油、味精和香料,做菜时按顺序一样一样地放,才不会摸不到。家具有时更像是一种坐标,要去厨房,得摸过床头柜,出房间门,摸过放水杯的木桌。如果再摸过暖壶和铁锅,跨过门槛,就能到阳台晒太阳。

丈夫在世时,手把手教她生活,就像教一个孩子——电饭锅添两小碗米,大概需要手掌这么深的水;切土豆,切一半了怕切到手就把剩下的土豆“趴着切”;烧开水别灌太满,听响声八成满了就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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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面时,李凤珍爱哼唱小曲儿。

四年前,李凤珍的丈夫患病离世,临终前还惦记着,让她“睡觉之前要记得反锁门,往冰箱那边转,转两圈”。

丈夫走了,李凤珍只剩下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她开始一个人生活。她思念老伴,但从不说,家里也不供奉任何遗物。

黑暗中,她每天重复着和丈夫一样的家务劳动,“我一擦地,就会想起以前他帮我擦地,我一灌暖壶,就想起以前他灌暖壶那声响”。

(二)

盲人大院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50年代,沈阳市倡导盲人“自食其力”,街道将每一位盲人送去福利厂房上班。

盲人大院的盲人们都是当时沈阳市互感器厂的工人。互感器厂给他们安排宿舍居住,如今厂子已经不在了,原来宿舍区的三排平房也经过拆迁改造变成了楼房,厂里按照拆迁标准给职工分房,最小户是50平米左右,最大的有70平米。

和李凤珍一样,院里的盲人都是后天失明,小时候得了青光眼、白内障,逐渐看不到东西。

这群盲人从十六七岁便一起共事,做筷子、扎扫帚,缠线圈,每天早晨七点半,被一辆大客车接去上班。

73岁的张贤回忆,当时他们的工作是制作互感器零配件,他们按照班级分类,有缠线班、装配班、码片班,缠线班人数最多,左手拿着线,勒紧,缠在一个钻了孔的塑料板上。最大的线圈两天才能缠一个,中型线圈一天可以缠十个左右的,小线圈一天能缠二十个。

厂里也有健全人,“但健全人有时候分心,咱们就一心一意干这个,他们看看这看看那,溜达,精神没咱们集中,有时候一天比咱们少4个左右,咱们缠20个,他们缠15-16个。”

20年前,他们陆陆续续地都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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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日,院里的盲人们在排练节目,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如今,盲人大院里的退休职工每月退休工资在2000-3000元,多数人在2700元左右,他们有自己的住房,生活简单,不怎么需要花钱,退休金多数用来给孙辈,有老人闲聊,说“去年一年我算了一下,给我那小孙子花了三万块”。

盲人们对自己的现状也满意。张贤说:“现在盲人从盲校毕业,只能搞点按摩,没有我们那时候好。现在每天一张大的,一张小的,(一张一百元,一张五十元)养活我们,真挺好。”

(三)

无尽的黑暗中,一切关于“看”的动词,在这里都变成了“摸”。上厕所前,要先摸摸马桶的位置,炒菜时,每翻炒一两下就要用手摸摸软硬,一盘菜炒好后,手烫得通红。

这里的一蔬一饭都得之不易,如果要买菜,只能等到周四社区安排的“送菜上门”服务一次性买齐,从前没有“周四菜场”时,盲人们只能托人带菜。健全人半个小时能做好的烙饼,他们要花四五个小时,身上沾满面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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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们去买菜,一名坐轮椅的残疾老人是她们的“眼睛”。

用勺子放盐放不准,很多盲人都是用手掐着盐,细细地撒在上面,一顿饭下来,手上沾满了油、盐、辣椒面。

盛菜是一门技术活,把盘子悬在锅的上方,锅铲先磕一下盘口,再翻腕扣下,一锅铲一锅铲地往上码。

老伴在世时,有一次想吃螃蟹,李凤珍托人带了四只回来,不知道如何清洗,就丢进塑料袋装水晃荡,锅里水一热,便丢进锅里,螃蟹“叽里呱啦”顶锅盖,她死死地摁住,“吓坏了,以后再也不敢买螃蟹了”。

做土豆丝也有经验。李凤珍会先用菜刀沿着土豆的轮廓打转,遇到凸起的“结”,便加大力气,削去,五个土豆摸起来全都是光滑的以后,她才开始用削皮刀削皮,这样炒出来的土豆丝里,没有一点黑点儿。

院里的盲人并没有放弃应有的美丽和体面。

邱素华今年七十岁,她烫头发,抹眼霜,只穿白色的袜子,尽管看不见,她能说出自己每天穿着的样式和颜色,哪件衣裳别人说不好看,她就再也不爱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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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素华(左)和李凤珍(右)在家中聊天。

每天早饭后,李凤珍都会蹲在地上,用抹布一点一点把家里擦干净,她把能擦的东西都擦一遍,包括记者放在桌上的手机。上完厕所自动冲水后,她会用洗菜水再冲三遍,“洗了韭菜蒜苔的水不用”,怕有味道。

邱素华的家也找不到落灰的地方,暖气一停,她便琢磨着要用布遮住暖气片,她反复确认“这个真的好看吗”,家里人都说好看,才心满意足盖上。

有人问邱素华要个馒头吃,她便把家里的馒头一个一个摸过,挑一个“摸着没有一点疙瘩的”递给人家,心里才安心。

有段时间,楼道里有人乱扔垃圾,李凤珍特别怕别人误会是盲人扔的,她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我敢保证,没有一个是咱盲人扔的。

(四)

盲人老了,大院里从前有80多户100多位盲人,一个一个“没了”,如今只剩43户67人。从前,社区组织办活动,活动室座位总是不够坐,现在有时都坐不满。

在盲人大院,日子流淌得缓慢,近三十年来,盲人们只玩同一种扑克游戏,他们拄着盲杖,每日往返于家和活动室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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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珍正在抚摸扑克牌上的盲文。

“听着啊,咱就给你听听这声,七八九十钩”,对方只剩两张牌了,李凤珍摸了摸手牌上凸起的盲文,这一局应该是输了。

每天下午,院里的盲人活动室都有人打牌,他们把普通扑克牌刻好盲文,花色数字都刻上,打最简单的“跑得快”。没有人在乎输赢,“都是图一乐”。

吃过晚饭后,是固定的“唠嗑时间”。盲人们围坐一团,聊自家餐桌上的芸豆和茄子,一听有脚步声靠近,便哈哈笑起来,他们一听就知道来的是谁。

他们也努力融入现代生活——和网友语音聊天,学习发红包抢红包,听《人民的名义》。曲凤兰每天都要上网。她打开主机,不开显示屏,把声音调大,随着键盘敲击,读屏软件一个一个开始介绍“硬盘”、“电视剧”、“人民的名义”,这套流程曲凤兰太熟悉,读屏软件第一个字还没说完她就已经进行下一步操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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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凤兰每天都要上网,她学会了和网友语音聊天。

《人民的名义》还没有更新完,她追到了第十集,一边吃花生一边听剧,她并不急着知道结局,“管他谁是好的谁是坏的,看着看着不就知道了”。

但他们还是害怕出门。

二十多年前,院里有盲人去过北京,那会儿沈阳下小雨,他们穿得厚实,有人说他们“一个个穿的像豆包儿似的”,排队上厕所时,盲人队伍是歪的,他们听到有人小声议论——“屁股长歪了”。

现如今,马路上车越来越多,就算去只隔了一条马路的公园走走,盲人也得有人领着。他们怕车,院子里,盲杖一碰到车,报警器就响了,“呜呜呜的”,心里发慌。

盲人大院,越来越像城市里的孤岛——出大院门右拐,有一家烤肉店,邱素华闻着香味有些嘴馋,得等孩子有空才能带她去,“外面的娱乐活动很多,盲人一个都去不了”。

活动室里,有人小声说,我是盲人,就应该和盲人大院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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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完菜回家的盲人,他们最怕过马路。

(五)

“外面”对于院里的盲人来说,是一个越来越陌生的词汇。

他们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因为对这儿最熟悉。”

这些年迈的老人被子女反复邀请,“跟我们一起住吧,方便照应”,几乎没有老人愿意离开大院。

他们也不喜欢被照顾的感觉,就算是自己的子女。“有个健全人在跟前,干啥都打怵,怕人笑话,觉得自己做啥都不正常”,还是现在比较自在,要干啥招呼一声,大伙儿一起去。

李凤珍就抱怨,子女们拖地都是“三两下就完事儿了”,盲人们喜欢一寸一寸地摸,遇到疙瘩就停下来,细细擦去。

她也不爱让自己的子女帮忙洗碗,每一个碗,都要自己亲手放,找起来才踏实。

四年前,老伴走后,李凤珍成了院里经济条件最困难的盲人。

她只是家属,没有退休金,每个月只有360元遗属费,加上80元老年费,共440元。但她不忍心给女儿添任何麻烦。

那年冬天,沈阳平均气温-9℃,因为交不起878元的采暖费,李凤珍停用了家里的暖气。

知道消息的盲人朋友马上帮她凑钱供暖,他们当天就凑齐了钱让李凤珍家暖和起来了。

那天晚上,李凤珍偷偷地哭了,“没有这些盲人朋友我咋活”。

五月二日,春末的阳光洒在院里的长椅上,几位盲人挤坐一排,眯眯笑,唠嗑。

风起,黄沙和柳絮打着卷迎面扑来,路人纷纷捂住口鼻,盲人们看不见,只轻轻拂了拂头发。

李凤珍仰起头,眼睛对着太阳,“真暖和”。

责任编辑:金林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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