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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真的杀人了!”

“眼露凶光,出乎意料地顽固”——这是吕迎春刚开始服刑时给山东省女子监狱李警官留下的第一印象。

作为该监狱收押史上刑期最长的邪教罪犯,吕迎春的到来令警官们高度紧张:如此冥顽不化的邪教信徒,如果不尽快转化,让其彻底认清自身罪行,会不会发生伤害他人甚至自残行为?而这并非没有先例。

现实丝毫不容乐观。

刚来时回答警官提问,吕迎春仍旧面色不改,振振有词:“我和张帆,我们具有神的属性,我们就是神本身……”谈及“5?28”案件,则称这是“我们灵界的事”“事关灵界六千年的做工”……不仅如此,她极其抵触和警官的面对面交流。

此时的张航也正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中,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仍在努力说服自己,这是“神”的考验,应当坚守之前的信仰,不能背叛“神”。

“当时确实希望‘神’是真的,不愿接受残酷的现实。”张航轻声说。

为了让二人从邪教的泥潭中彻底走出,监狱警官们想尽了一切办法。

徐警官开始给吕迎春写信,一封封地写,尝试着跟她谈心,聊家庭、生活、人生。最初,同室的狱友大声读给吕迎春听时,她用双手拼命堵住自己的耳朵,一封,两封,一天,两天……慢慢地,她捂着耳朵的双手没那么用力了,再后来,她开始把双手放了下来。

帮教的警官们轮番跟吕迎春谈话,这让她内心开始有所触动。

“警官从没有歧视过我,而是理性地问问题,尽管当时还没有认罪,但我发现这些警官都是很善良的,‘全能神’说不信‘神’的人都是要被毁灭的,我当时在想,这些警官人这么好,不应被毁灭。”吕迎春回忆。

对于吕迎春反复声称的“受害者是‘恶魔’,自己是好人”的说法,帮教警官反问:“既然你是好人,那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没有?是帮助失学儿童了,还是救助受灾群众了?”吕迎春被问得瞠目结舌。

事实上,长期浸淫在邪教各种歪理学说中,吕迎春早已模糊了“慈爱”“善良”的概念。

“‘带领’在聚会时专门针对是否该帮助要饭的、残疾人等弱势群体给我们洗脑,说那些不信‘全能神’是要遭神诅咒的,‘神’在惩罚他们,我们要是去帮他就是和‘神’作对。”吕迎春后来在忏悔书中写道。

亲情成为攻破吕迎春心理防线的又一个突破口。警官们特意安排吕迎春同家人见面,会见中,妈妈、姐姐泪流满面,妈妈甚至下跪求女儿认罪的情景深深触动了吕迎春。回来后,吕迎春的内心斗争十分激烈,一方面不想背叛邪教“全能神”,另一方面又不想让家人再伤心,还想赢得警官认可。

矛盾中,吕迎春鼓起勇气向警官抛出一个自己一直不敢碰触的问题——“关于张帆的生死”。这最终成为促使吕迎春认罪的关键。

按照“全能神”的说法,身为“众长子”的张帆不会死,将从肉身进入灵界。最终吕迎春得到了张帆已经伏法的回答。

“听到消息后,头都炸了,大脑一片空白,张帆死了,她不是‘众长子’,‘邪灵攻击众长子’之说已不成立,受害者是个人,不是‘邪灵’。原来我们真的杀人了!”那一刻,吕迎春痛哭流涕。

消息同样震惊了张航。一次会见中,妈妈说起已处理完爸爸和姐姐的后事。张航开始真正意识到,长期以来,自己生活于其中的不过是一个虚幻的谎言。

入狱一个多月后,两人终于肯主动卸下邪教信徒的面具,被拉回了现实世界。

艰难的重生

尽管均已认罪悔过,但将一株在脑中生根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毒草连根拔起,这样的重生并非易事。

“如果将最初在特定环境下的悔罪称为感性认识的话,她们要想达到彻底转化,还需要上升到理性认识,跳出自己站在旁观者角度,认清邪教到底在什么地方诱惑了自己,由此需要更多时间一点点矫正,才不会出现反复。”监区徐警官介绍。

吕迎春回忆,重生之路“伴随着痛苦、眼泪、挣扎,剜心透骨,痛彻心扉,用脱胎换骨来比喻再恰当不过,这一路有警官的步步帮扶,有家人的不断鼓励,还有同犯们的真诚帮助”。

悔罪之初,吕迎春仍觉得自己很无辜,只认识到“全能神”太邪恶、太狡猾,骗了自己这个“大好人”,怨天尤人,甚至将过错推到已伏法的同犯张帆身上,从未想过要反思自己。类似情绪在张航、张巧联身上同样存在。

注意到这一点后,2016年夏,监区警官们专门将同案犯吕迎春、张航、张巧联召集在一起,举行了三人座谈,让她们将对彼此的怨恨、愧疚、歉意等通通开诚布公表达出来,帮助其打开心结。

正是这次座谈,让吕迎春看到大家的痛苦,意识到不该相互埋怨,应共同承担罪责。此后,吕迎春一改转化后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的状态,开始主动倾诉心中的困惑烦恼、求得警官指导帮助,精神状态逐步走向明朗。

两年多时间里,吕迎春写下几万字的揭批材料,痛陈“全能神”对自己、对他人的毒害。

“我当初信邪教‘全能神’本来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让别人喜欢我,没想到走上邪道后,我求升反堕,成了残害生命、危害社会的杀人罪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被我残忍地剥夺了,几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被我给毁了,我好悔恨!悔断肝肠,悔不当初误入歧途信了邪教‘全能神’,一失足成千古恨!”类似深度忏悔在厚厚一摞揭批材料中随处可见。

吕迎春更愿意回忆那个痴迷邪教之前的自己,“老公说一看到我,感觉我很善良,很温柔,一看就很实在,没坏心眼,才选择了我”。在狱中,吕迎春慢慢认识到自己痴迷邪教时思维多么扭曲,人性已泯灭,案发时有多凶残。每次回看案发视频,她都浑身紧绷,呼吸困难,不敢相信那个行凶的人是自己。

通过改造否定自己,反思自己,对她们来说显然是更为痛苦的过程,不仅要认识到之前人性中的种种弱点,还要彻底将痴迷邪教时形成的思维行为习惯彻底剥离。

偏激、悲观——这是吕迎春首先反省的自身缺点,对他人非黑即白的认识屡屡阻挠她打开心扉,融入监狱集体生活。

而从小就自以为是,好强、狂妄的性格让吕迎春一直以正义者自居,甚至认为自己像“神”一样完美,现在要承认自己是自私、贪婪、狂妄自大的坏人,“比死都难受”。

“但不争的事实摆在眼前,渐渐地我认识到:是我自私、贪婪、狂妄自大、自以为是的人性弱点被‘全能神’抓住了。”吕迎春反省。

张航则这样写下自己的忏悔:“长期浸泡在‘全能神’的歪理邪说中,我变得越发自私、冷漠,增长了贪婪与懒惰,不愿吃苦,艰难就躲,总想让‘神’来解决一切,不用付出汗水就能换来美好的‘国度生活’。”

这个年轻的姑娘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之前做什么事总有畏难情绪,喜欢动不动放弃,在狱中参加演讲、征文等各种活动遇到困难时,反复给自己打气“一定能做到,一定不放弃”,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真的能够做好这些事情,“比较像正常人了”。

随着改造效果愈加明显,不长时间后,吕迎春和张航均被选为担任新犯的帮教志愿者,即与新犯成为“联号”,进行“一对一帮扶”,这被吕迎春形容为“照镜子”,“通过帮助别人,更好地提升自己”。

狱中,吕迎春参加了“国旗下的忏悔”演讲活动,向被害人和政府、社会真诚地认罪悔罪。2015年,吕迎春参加了监区教员竞岗、队列会操比赛、育新文化节汇演等各项活动,并以出色的教学成绩在年底被评为监区的优秀教员。

张航同样参加了历次以揭批邪教、认罪悔罪为主题的汇报演出以及朗诵比赛、忏悔演讲等监狱和监区组织的各项活动。2016年,她当选为监区文盲班教员,在监狱服刑人员教员公开课比赛中以第二名的好成绩荣获二等奖。目前,张航还担任了监区的信息报导员和学雷锋小组的志愿者。

如今,鉴于良好表现,两人均获减刑——吕迎春由无期徒刑减至有期徒刑21年零3个月,张航获减刑5个月。

蜕变的结果让人欣慰。

从未认真管过女儿,不仅如此,还曾向年幼女儿灌输过邪教教义的吕迎春,开始在狱中重新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母亲:给女儿频繁地写信,狱中学到的传统文化、心理学知识,她都第一时间和女儿分享。这个注定要错过女儿成长期、青春期以及恋爱结婚的母亲,努力将高墙内的亲情传递出去,让母爱不再缺席。

对张航而言,停滞了6年的梦想之帆又再次起航。文化知识,人际交往……昔日生活得浑浑噩噩的少女在监狱这所特殊的学校中如饥似渴地吸取着各种养分。

这里,不止一位警官笃定地对她说过:“张航,相信我,你的未来一定会很好的。”“我也是这样想的”,张航露出灿烂的笑容,在她眼中,这些警官们是如同“妈妈一样的老师”,有时,趁警官们不注意,她会轻轻拥抱一下她们撒撒娇。

刚入狱时,警官让张航描述对未来的设想,她一脸茫然:“不过就是喝喝咖啡遛遛狗。”时隔两年零3个月,从那个让自己生活得“很累很纠结”的世界彻底逃脱后,张航肯定地说,不管将来做什么工作,最大的收获是“终于懂得要踏踏实实生活了”。

责任编辑:肖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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