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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围墙的校园

王谦手捧《国家人物历史》,看得入迷,桌上摊开的还有《世界社会主义研究》《史学月刊》等文史类学术期刊。曾在山西当过初三化学老师的他,已经在北大历史系待了近四年。

王谦是山西大学中文系2004级的本科生,毕业后当过老师,兼职过酒店大堂助理,还和朋友一起做过转运煤的生意,最多时候月入7000元。直到2014年,他来到北京。

在参观了几次北大后,王谦觉得这里“恬静又温暖”。他自称不喜欢忙忙碌碌的快节奏生活,正好历史系的一位保安刚离职,于是王谦就留在北大,当起了保安。

进入校园后,王谦发现北大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高不可攀,“以前觉得北大很神圣,就像琼楼玉宇,现在觉得很朴素。”

从北大教授身上,他最能感受这种朴素的美。这些在他眼里学富五车的教授们,大多为人谦虚、真诚,穿着也低调含蓄,对保安讲话也不会盛气凌人。

王谦喜欢和这些教授们交流。以前,他只能在百度上看到他们的照片,现在,教授们进进出出,图片变成了真人。他对上一个,就打一声招呼:“××老师您好,我拜读过您的×××。”

一来二去,历史系的教授们也对这个懂历史的小伙子上了心。

他经常收到历史系老师的赠书,有宋成有教授送的《中外文化交流史》,李新峰教授的《明代卫所政区研究》,以及王元周教授的《小中华意识的嬗变》等。王谦希望通过大量阅读文史类书籍和期刊,加深文史修养,为以后的工作做好铺垫。

白天上班有空的时候,他就看文史杂志和国学著作,下班后一个人在宿舍,研究一些复杂的问题。他承认,很多史学领域细而深,专业论文很难看懂,“自学起来很吃力”。

由于怕老师觉得问题幼稚,他很少提问。有时,他看一篇学报上的文章需要两天时间,在不懂的地方做个标记,然后自己反复研究。他戏称自己是在“练功”,只不过目前功力尚浅,仍需努力。

江斌也收到过老师的赠书,有张千帆教授的《宪法导论》、汪建成教授的《刑事诉讼法》,以及陈瑞华教授赠送的司法考试教材。遇到看不懂的,他会主动问老师和同学。

有一次,法学泰斗江平来北大作讲座,主题是“中国法治的困境与突破”。江斌回忆,当时的报告厅里人山人海,走廊和过道处全是人,连窗台上也坐满了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站在最后,听完了整场。

直到现在,江斌还能活灵活现地模仿江平老师的语气,说出那句让他印象深刻的话:如果国家对法治不采取什么措施,最后只有一部法律,中华人民共和国没办法。

江斌说着便笑了。

张俊成还记得和北大西语系教授张玉书一起遛弯儿的日子。那时候,张玉书爱拉着他绕未名湖散步,边走路边讲马哲、讲黑格尔。张俊成一开始还不懂,后来才意识到,他在以这种方式给自己上课。

他努力集中精神听,什么唯物唯心,萨特尼采,哲学实在艰深,他不懂,也不敢问。后来熟了,他慢慢鼓起勇气打断张教授的话,提出自己的困惑,他发现张教授不仅不会不耐烦,还会深入浅出地讲解。

后来,他也做了别人的老师。升任分队长后,张俊成每周都会组织一两次学习,利用保安们在传达室坐岗的时间开展教学。他有时教英语,有时就某个他能讲清的文史哲或社会类话题组织大家讨论。有路过的教授看到,经常会给予他们指导或参与讨论。

他还要求参与学习的保安记笔记,每月参加月考,巩固知识。但他也坦承,由于保安均为20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多数来自农村,教育程度低,没有定性,很多人一开始不太积极。 张俊成对他们说:“知识改变命运,道理你们都懂。但你们要想改变命运,得拿出实际行动。”

他感慨,北大的文化学术氛围浓厚,无形中影响了很多人。“那个时候,混日子的比较少,大多数保安都很珍惜在北大工作考学的机会。”

1998年,张俊成从北大法学院专科毕业。在他读书的三年期间,约有16名保安顺利通过成人高考考入北大。

有一首歌叫《未名湖是个海洋》。歌词写道:“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水底。灵魂们都是一条鱼,也会从水面跃起。”

这首歌的专辑的名字是《没有围墙的校园》。

变和不变

有时候,江斌会觉得自己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保安队多数人来自农村,河北、河南、山东人较多,文化程度不高,怀抱考学目的的人占比很小,江斌和他们之间仿佛有一面无形的墙横亘其间,几乎没有共同语言。

王谦也很少和不爱学习的保安来往。他见过保安和领导争吵,见过有些保安难改痞子习气,有些人满嘴脏话。

相较而言,他更喜欢和学生交朋友。问他在当保安期间最感动的是什么事?他说是一顿饺子。

刚当保安没多久,王谦听说康博思的水饺很好吃,但保安的饭卡不能用。一次,他无意间跟新交的朋友阿城提起,阿城说:“这有什么,我带你去吃。”滚烫的饺子落肚,如同他的心,热乎乎的。

阿城是历史系博士生,后来王谦和他熟了,每隔一周就会去他那吃饭,他带去啤酒和小菜,两个人热热闹闹地吃火锅或烧烤。他说,这样的生活“干净又热烈”。

但有些现实也让他沮丧。在北大,保安只能在农园、艺园和畅春园一层吃饭,无法登录校园网,不能进图书馆。王谦每月的工资是2400元,没有奖金和加班费,也没有五险一金和社保。

2015年,由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会组织,来自社会学系、中文系、法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等19个院系61名本科和硕博研究生参与撰写的《北大后勤工人调研报告》指出,承担北大校本部安全保卫任务的文安公司,没有为在北大工作年限在两年以下的任何一名保安缴纳过社会保险。保安的流动性非常高。

江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有的保安来一段就走了,有的甚至早上八九点来了,中午饭吃完就走了。王谦回忆自己在北大历史系工作四年间,人文学苑的保安来来去去至少有50个人。

考入北大后,有半年时间,江斌发现自己“怎么都读不进去书”。那年他已经25岁,以前的同学多数已经成家立业。同学聚会的时候,有人说,你怎么还一个人孤零零漂着,多可怜。

而王谦则萌生了考研的想法,但父亲不赞成,认为到了他这个年龄应该成家立业,不适合再读书。

在老家的同学也劝他回去。一位同学在老家开了公司和酒店,年收入五六百万。王谦觉得,家乡人不懂他的追求。

“我就喜欢看书,越读书越感到自己无知。他们过他们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

来北京后,王谦只告诉父母自己做物业工作,不敢提到工资。这几年,他一直用着以前攒下来的9万元存款。

毕业后的张俊成渐渐明白,北大毕业证书只是代表了一段学习经历,能否实现自己的抱负,还需要实际行动。

2015年,张俊成创办了长治市科技中等职业学校,自己担任校长。现在,他可以将自己的观点传递给更多的孩子了。

江斌先后三次考研,都失败了。2017年1月,他拿到北大的专科毕业证,回老家参加公务员考试,也落榜了。现在,他打算继续考研。

王谦仍在历史系读书。不工作的时候,他喜欢在北京城闲逛。他去过五道口的酒吧,到工体看过球,参观过国家大剧院和外交部。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北京,发现公交坐反了。他一声不吭地下了车,默默走回来时的路。现在,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从乡村到城市的转变”。

江斌有时会想起自己在北大当保安的同事——来自西安翻译学院的小方,从北大离职后自己开了公司,后来在全国各地作巡回演讲;从景德镇陶瓷大学毕业的佳佳,喜欢在水杯上画画;焦哥自己写了本书,叫《拯救中华》;从解放军侦察连退役的王哥在国际安全防卫学院学习过保镖技术,身手一等一的好;丁诗人笔名未名苦丁,发表过诸多诗作。

2015年,丁诗人写道:“莫道英姿晚,大器乃晚成。”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江斌、王谦、李仁木为化名)

本文首发于总第813期《中国新闻周刊》

责任编辑:肖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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