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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29日6时,天还没亮,江苏省宿迁市洋河镇的一处小区内弥漫着大雾。在雾中,来自广东的刑警与当地民警已经守候了一夜,他们的目标是这栋二层小楼的男主人,一个潜逃了16年的杀人案主要嫌犯,同时也是一座寺庙的住持。

当警方进入房内上到二楼,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广州市番禺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队长白正东(化名)一眼就认出了他,立即将其制伏、上拷。

“杨xx,是你吗?”一名警官问。

“是是是。”被制伏的男子连忙回道。

“你叫什么名字?真名!”白正东又问了一次。

这名男子注视着警方出示的证件,声音颤抖地说出了三个字,“力天佑。”

杀人潜逃

时间回到2002年1月7日早上,广东省番禺警方接到一位群众报案,说前一天晚上自己和朋友卢某(男)出去吃宵夜,第二天卢某没回来,也联系不到他人,怀疑失踪。

随后警方经过调查,了解到前一晚卢某曾和翁某(女)在一起,而事后翁某也失踪了。循着这条线索警方来到翁某租住的小区楼下,发现了卢某的面包车。上到五楼进入翁某的出租屋后,民警在卧室发现了卢某的尸体。

一位民警回忆,当时卢某跪趴在床上,手被绑在身后,脚上也被捆住,嘴里塞了袜子,眼睛用胶布封住,脖子上也被勒住。用的材料有毛巾、电线、煤气塑胶管道。

白正东介绍,“从作案手法上来说,这么处理一个人肯定是活不了的,可以说手段残忍。”经法医鉴定,卢某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警方立即展开调查,很快就锁定了四名嫌疑人,分别是租客翁某、翁某的男友力天佑、力天佑的外甥耿某、力天佑的表弟胡某。

其中,耿某于2002年2月在江苏宿迁被抓获;翁某于2002年4月在广西被抓获;胡某不久后也在江苏通州落网,最后只剩下在逃的力天佑。

据胡某和耿某交代,77年出生的力天佑在中专毕业后来到广州打工,从事保健按摩行业。没多久19岁的耿某和25岁的胡某也投奔力天佑来到广州。

翁某有一天告诉力天佑,有个姓卢的男人正在追求自己,这引发了力天佑的不满。同时他听闻,卢某是某工程的项目经理,手上有点小钱,于是叫了胡某和耿某想着“教训”一下卢某。

当晚,三人利用翁某将卢某引诱到出租屋内,等卢某进门后,藏匿在屋内的三人上前合力将卢某推倒在床上,一顿拳打脚踢后把他绑了起来。力天佑从卢某身上搜出两台手机和一个钱包,将其中一台手机给了耿某,又给了胡某一千元,随后四人逃离现场。

事后力天佑在接受审讯时表示,“就打了两下子,他喝醉酒了,觉得打没意思,就没打了”。他不承认有抢劫行为。

翁某、胡某和耿某在被抓获后,很快交代了犯罪事实。此后翁某被判处无期徒刑,胡某和耿某被判处死缓,目前三人正在服刑。

而主犯力天佑仍潜逃在外。警方对他可能出现的地点进行布控,每年春节都前往力天佑老家守候。一场长达16年的追捕就此展开。

“遁”入佛门

离开广州后,力天佑曾逃至广东韶关、云南等地,当时他身上带有几千块钱,在2002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他从不使用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也不会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直到2004年,力天佑逃到南京,他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又不敢去打工,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伪装成佛门中人,躲进寺庙之中。

警方介绍,力天佑早在广州打工时身边有一些信佛的人,他在耳濡目染之下对佛教有了肤浅的认识,偶尔能说上一两句关于佛家的理论;而佛门有一个说法叫“挂单”,凡是佛门中人,僧人或者居士(在家信道的人),只要路过寺庙都可以在里面歇脚、用斋、投宿。

利用这点,他伪装成信佛之人,舍弃了“力天佑”的名字,自称姓杨。

在当时,由于力天佑没有身份证,无法登记获得戒牒(受戒僧尼证明自己的凭证),他只能不停地辗转在各地的寺庙,以挂单的方式躲藏其中。平日里他打坐听经,帮着打扫卫生。可一旦听到什么风声或被人识破,他就会立即转移。

同年,力天佑来到南京的一座寺庙,被当时的住持收为弟子,以杨某的身份剃度皈依。师傅给他取了一个法号,“开勇”。

力天佑化身成为释开勇后,依靠寺庙和住持的名气,慢慢有了自己的人际圈和信徒。一段时间后,他又感觉有警察在追他,于是辗转去了陕西,同样还是躲藏在寺庙里。

广州警方调查发现,2010年,力天佑曾前往江西一座寺庙,用自己亲弟弟的身份证登记,试图获得戒牒。但工作人员看了眼身份证后发现不是他本人,便拒绝了他的请求。

2011年,力天佑在他人的帮助下,通过不法手段办理了一张户籍为河北吴桥的身份证,获得了第二个身份“杨某”。之后他以杨某的名义在河南某寺庙获得了戒牒,正式成为一名宗教人士。

从这时开始,力天佑成了杨某,杨某成了开勇法师。以这个身份为庇护,他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段人生。

在力天佑逃亡的这些年里,番禺市成了番禺区,办案民警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对他的追捕仍在继续。

出人意料的是,力天佑在获得第二个身份后把户口从河北吴桥迁回了宿迁——并非原籍宿城区,而是36公里之外的泗阳县。这一下就扰乱了民警的调查方向,“如果他在河北挂了个空户,没有亲属关系,我们是可以查到的。但回到原籍附近,这就不好查了。”

一转身,十年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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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天佑的“扑克牌通缉令”。图片来源:@广州公安

开勇住持

2012年4月,广州警方向社会发布“扑克牌通缉令”,力天佑被列为“红桃5”。

通缉照里的力天佑面庞棱角分明,五官清秀,发型整齐时髦,颇像一位港台明星,白正东形容他是个“靓仔”。但当他2011年逃亡到宿迁的时候,穿着灰扑扑的僧服,身形瘦削。

“他(力天佑)去理仁镇(的寺庙),没人要,去穿城镇也没人要,三庄乡也没人要,后来一个姓崔的居士把他从泗阳带到我这。”生活在泗阳一个村子里的居士李增平说,正是他把x寺的负责人转给了力天佑。

据当地人介绍,x寺历史悠久,毁于文革时期,原址早被夷为平地,盖上了房子住上了村民,周边是大片的麦田。

今年79岁的李增平大约从2000年开始筹划重建x寺,“我盖庙想教育民众,叫人做好事。”由于年事已高,加上患有肺气肿,李增平说话很吃力。他的呼吸声沉重而又迂缓,但只要一提起寺庙,就有说不完的话。

他回忆,为了拿到宗教场所登记证,前后跑了三四年。“当时手里一分钱没有,我一个人出去化缘,有人笑话我,说小老头子能把庙盖起来吗?”

李增平在镇上有着不错的声望,几年下来筹集了十多万元,他在寺庙原址对面100米处买泥填平洼地,再用约一年时间盖了一间大殿、七间边屋。

2008年10月16日,x寺重建完成。李增平和周边的居士“请”了三尊七寸佛进来,他们在寺中护法(看管寺庙)。

然而一座庙里光有居士不行,还得有和尚。李增平说,x寺重建后先后来过三波和尚,都是待了个把月后就离开,因为x寺的条件太过简陋,没有僧人愿意留下担当住持,直到力天佑出现。

他回忆,2012年的一天,一个叫“开勇”的和尚来到庙上,说想留下当住持。“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眨眼睛,讲一句话眨好几十下”,初次见面,这个细节给李增平留下深刻印象。现在他回想起来,觉得“开勇”(力天佑)可能在随机应变,“在想怎么回答你。”

当时李增平琢磨,之前盖庙的账还有4万块没还上,自己也70多岁了,没力气再出去化缘,于是他跟力天佑商量,“我这里差了四万款钱的账,你承不承担?你要承担我就收留你,你不承担我就不收留你。”

力天佑一口就答应下来。

当晚,李增平致电泗阳县佛教协会,“会长,开勇这个人能不能收下来?他现在在我庙里。”会长表示第二天把人带过来看看。第二天,李增平带着开勇去了,开勇把证件出示给佛教协会,会长看了也没说什么。

澎湃新闻记者向泗阳县佛教协会一位陈姓会长核实此事,他说并非如此,当时开勇在宿迁、泗洪、泗阳三地都挂过单,跟着周边一些寺庙的住持修行过,市、县两级佛协领导也带着他一起参加过法会,大家对他都不陌生。陈会长说,“当时开勇来的时候,身份证、戒牒都有,我们查过也都是真的。”但他也有怀疑,“身份证上写的是河北人,他的口音是本地的。但只要身份证是真的,我们就以这个为准。”

随后县佛协答应让开勇在x寺挂单三个月进行考察,最后考察结果没有问题,开勇于2012年年底成了x寺的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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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天佑的身份证和戒牒。广州番禺警方视频截图

修庙获赞誉

x寺位置偏僻,除了当地人很少有人知道,至今在网络地图上也搜索不到。

在经历了八九年四处躲藏、担惊受怕的生活后,力天佑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处,他是庙里唯一的和尚。

广东警方审讯得知,力天佑在刚去庙里的时候,没钱没吃的,只能靠附近村民接济。有次他拿浆糊糊墙纸的时候,饿得实在没办法,就直接咽下浆糊。“为了逃命,这种苦他也吃过。只要远离人群,外人发现他的信息就少了。”白正东说。

在当地,力天佑很注重维护与附近村民的关系。

x寺南面一个村民老丁说,开勇来的时候约三十多岁,很瘦,对附近村民很客气。“我们种地从他门前经过,他都拿水果给我们吃。”老丁说,自己没事就进去庙里玩,周围的孩子一到周末也去玩,“小孩去他都喜欢的要命。”

老丁不信佛,但自从村里有了一个庙后,只要家里孩子打工回来了就会去放个鞭炮,烧个香,五十一百元的“供奉”一下,图个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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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徒朋友圈里的力天佑。广州番禺警方供图

另一位村民老杨和他的爱人都信佛,早年他们也赞助过李增平盖庙。老杨在小镇街上开了家五金店,他经常看到开勇和尚到街上买日用品、买空调电器,后来还看到他骑了辆电动车上街。

老杨爱抽烟,有次开勇来店里,见到老杨抽烟就劝他,“不要抽烟老杨,抽烟对身体不好。”等第二次又看到老杨抽烟,开勇说,“你又抽了,不能抽,一定要克服,对身体对环境都不好。买点瓜子吃吃不好吗,你现在这么大岁数了。”

老杨一边回忆力天佑说过的话,一边学着他的样子,假装往旁边躲避烟味。“他会跟我讲一些佛法上的东西,也不跟我扯农村上杂七杂八的事。”老杨说,没人跟他说话时,他的嘴里就念念有词,但不发出声音。

力天佑还跟老杨提起过自己师傅,说当时在南京一个庙里,师傅告诉自己,你要苦修、要建庙,要给自己求佛报,平时打坐苦练。

广州警方介绍,力天佑当上住持后,去寺里烧香的人慢慢多了起来。香火钱少的给100、200,多的给500、1000,甚至有人给过上百万。附近有公司开业,也会请他去讲佛讲经,还有来自西藏的歌手给他唱歌。

“2014到2016这三年是他最辉煌的时候,江苏各地、上海他都去过,甚至还坐飞机到过云南,全国各地的名刹都没少跑。”白正东说。

老丁也看到过,有人专门从南京开车过来,钱都是一叠一叠的给。

有了钱,力天佑开始着手扩建寺庙。

他从附近村民手上买来地,把西边的七间屋子,对称着在东边再建一排,还盖了四座角楼;后大殿重新装修,又加盖一座前大殿。原本五亩三分大的寺庙,现在占地八亩。

力天佑跟老丁说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特意买来一口大钟,当时老丁帮他想了办法运进寺庙。“有六公分厚,一米二宽,是泗阳县最大的钟。”老丁说。

力天佑事后声称,修缮x寺前后花费大约有1000万左右。

因为修庙有功,力天佑受到泗阳僧俗两界的赞誉,在当地佛教界渐渐有了声望,被县宗教局推举为县佛协副秘书长。

原本低调行事的他也开始公开参加佛教协会的活动,只是每次拍集体照时都不愿意以正脸示人,实在不得已,也是低头不看镜头。

南京一座寺庙的住持曾和开勇打过交道,他回忆初次见面的印象,“个头一米七以上,脸略黑,宽圆型,穿着一身灰色的僧家小短褂,相状威严。”

他说,开会的时候,开勇一般坐前三排,不爱说话,很少与人打招呼。开光法会的时候,他也常带几个居士坐着一辆小面包车来,捐了功德款就匆匆地离去。

“我也不知道他从哪来的。他讲经办道如理如法,讲的都是佛教经典、做人的道理,对当地的一些歪门邪道大力地批判。”这位住持说。

责任编辑:肖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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